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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深处
文
六十年代中期,我出生在金堤脚下,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堤坡上的树木和绿茵茵的大片护堤草。看上去金堤如草龙一样横卧于村庄的前面,一条一条通向堤顶的小路,像腰带一样嵌在一片绿海中间。
金堤是山东河南的一条分割线,是黄河北岸的另一道防洪屏障。位于黄河与秦堤之间。我出生的地方就是河南濮阳至台前的这段金堤脚下的一个村庄。黄河那年闹泛滥,黄河的第一道防洪堤已经被淹没,整个二河套里的那片村庄已经被黄河水冲刷的没有了踪影,猪狗庄稼都被送命,只看见树梢在河水的翻滚中摇曳着。河水无情的向四处漫延,只剩下金堤这一道屏障作为最后的防线。河水的水位已经跟金堤面齐平,金堤河北岸的人们日夜不敢闭眼,轮流坐班观看水位的升降,时刻准备迁离。这个时候,我的生命随着黄河水的升高诞生了。
说来也怪,我的诞生真的没让黄河水漫延过堤,父母惊慌的心情随着黄河水的稳定而渐渐平静喜悦。从此我便在一个破落的三间土屋生长,这里的土壤,环境,温度,亲情都使我产生了一种依赖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已经到了可以坐在院子里的草苫子上,守护着晒着的地瓜干儿和挂在树杈上的几嘟噜玉米和高粱头的年龄。草苫子是母亲用高粱叶子编制的,坐上去很舒服,困了还可以躺在上面。母亲把几块煮的半生不熟的地瓜放在我的身边,饿了就抓一块放在嘴里啃,困了就躺下来睡。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,时而挥动一下,赶跑来啄食的麻雀和鸡鸭。父母去地里刨地瓜,擦地瓜干儿,直到日落西山,直到月明星稀。我坐在原地守望,直到泪水哭干,才躺在深秋的夜幕里睡熟。直到父母归来将我抱到土屋里的土炕上。
吃地瓜的岁月很长,妹妹弟弟们都随着地瓜丰收的日子诞生而来,照看妹妹弟弟的义务落在我的肩上。有时父母把弟弟妹妹放在独轮车上,带他们去地里。他们很幸福的坐在软软的沙土地上,兴奋的状态莫过于父母看见从地里刨出来的大地瓜。他们满地里滚爬。我也忘我的疯玩,满地里找最鲜艳的花草,猛然想起妹妹弟弟,急回头看到他们满嘴里的吐着坷垃泥巴。我赶忙跑过去,忐忑不安的使劲往外抠出他们嘴里的泥巴,最终也没逃脱母亲伸过来的巴掌。我很委屈的擦着满脸的泪痕,这种委屈在母亲的身后,变相的转向妹妹弟弟。我的童年是在那片广阔的天地里度过的,承受着大自然的厚爱和优待,然而,我却常常托着下巴,躺在金堤上的那片绿茵茵草地上,望着天边的那片遥远的云朵和夕阳,想象着那里一定有天堂般的美丽,那里一定有好多的白面馒头和花花绿绿诱人的糖果,也许那里不会有地瓜和地瓜面做的黑窝窝头。
妹妹弟弟都在地瓜和地瓜粥丰富的营养里成长着,黑瘦的小脸儿泛着紫光,地瓜的营养功能当时没有人知道,如今的肥胖症的增加和心脑血管疾病的发病率大大增高之后,专家才研究出地瓜的特别功效。单一的食物摄取还是造成人类的营养不良,况且当时地瓜面是一点也不受人类欢迎的,不是因为它是黑色食品,而是窝窝头确实是让人难以下咽,当时厌食是孩子们的传染病。唯一能让弟弟妹妹增加营养的是傍晚的一个羊肉包子。父母下地之前,交代了无数个问题之后,从席底下摸出一角钱给我。天还不黑,我就领着弟弟妹妹站在大门口等待,只要听到那个苍老而熟悉的叫卖声,弟弟妹妹渴望的眼神一下子放出光彩,立即欢快的跳起来,甚至跑过去迎接那个卖包子的老爷爷。我把一角钱交给老爷爷,他摸出一个像弟弟的拳头一样大的热包子,小心翼翼地递给我。顿时一股香喷喷的味道扑进鼻孔。我迟迟地舍不得分给他们,真想多闻一会儿这股香味。弟弟妹妹死死的盯着我手里的包子,不断的咽着口水,这种场景容不得我停留片刻。我只好忍疼割爱,把包子一分两半,交给他们手里,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粘在手上的一点点粉条都舍不得掉下。每天傍晚都重复着这件事,这件事既令我兴奋,又令我痛苦,重复着同样的感受,直到弟弟妹妹能完全承受了地瓜面做的窝窝头。
童年对我来说虽不是饥荒年代,但却是饥饿的岁月。一个包子是我整个童年的美好向往,然而这个向往也只有等到过节过年。过年的时候也不会让我们如愿以偿。母亲总是包上一点好面的包子,剩下的还是黑面和白面的掺和到一起的,粗粗的拉嗓子。我和妹妹弟弟吃光里边的菜,就偷偷的把包子皮扔到猪食盆里,一旦母亲发现就狠狠把我们骂一顿,母亲心疼的样子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,如今回想起来才感觉有些隐隐的心疼。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是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,如今做了母亲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以及当时母亲的心情。
秋天最大的收获就是地瓜,满地里都长着茂盛的绿油油的地瓜秧,生产队里所有的社员都排成一排,举着笨重的三角齿,屁股一撅,三角齿就搂出一嘟噜地瓜,像一窝猴一样紧紧的抱在一起。刨出来的地瓜就像小山一样高高的堆在地头,队长会计保管都会按人口分给各家各户。我家六口人,是队里人口最多的户,分的地瓜也是最多的。父亲和母亲就拉着车子拿着擦板,把地瓜擦成片,凉晒起来。这道工程很细致,母亲把每个地瓜都会摸一遍,擦成片,父亲便负责把擦好的地瓜片用箩筐分散开来,然后在一片一片排开。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冷了,父母就像过冬天一样穿着厚厚的棉衣,借着月光做这些工作,有时候赶到月黑头,就点燃一盏手提的罩子灯。深夜里,从远处观看,满地里都是灯光闪闪,很有一番景观,近处听来,更有一番神秘和气势,就听见唰唰唰,唰唰唰的一种声音,这种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天籁之音,自然而神秘。我家的地瓜多,干活的人少,父母通常一熬就是一个通宵。我在家看着弟弟妹妹,晚上我也不敢睡觉太死,怕弟弟妹妹尿炕,还怕他们从炕上掉下来。母亲一遍一遍的嘱咐我,我的心头就好像压了一座山一样的沉重,所以觉也睡不稳,一会醒了,一会又睡着了,一个晚上醒来好几次,清晨起来晕头脑胀,像有病一样难受。
遇上阴天有雨的时候,人们都像赶集一样拿着家什拼命往地里跑,将那些即将晒干的地瓜干装起来,然后用独轮车推到家来,放在柳条子编的大囤里,存放起来。等到入冬后,那些地瓜就是我们家的全部口粮,母亲会拿着簸簯,将地瓜干上的土扇干净,拉到磨坊里。下道工序就是将面蒸成窝窝头。吃地瓜窝窝头的时间很长,整个童年包括上学的阶段似乎都是地瓜喂养大的。
初中的时候我们村里还是大面积的种植地瓜,我们带着窝窝头去学校,把干粮都放在一个大蒸笼里,一人一个塑料网兜,里面装着自己的干粮。每个早晨,我们都拿着茶缸,舀一碗食堂里做的照人汤,就着老咸菜,啃着窝窝头。我的座位靠窗子,我坐在桌前,看着窝窝头和照人汤发呆。学生管食堂的玉米粥叫照人汤,因为玉米粥很稀,似乎能照出人影儿。我会剩下半个窝窝头,隔着窗子就把他扔出去了,那碗汤也会剩下大半碗。所以整个少年时期,我都不长个子,瘦得像个猴子,但是眼睛大而精神,班主任给我的外号实在令人难忘----满精神。我不知道老师这样叫是褒义还是贬义,反正那时候同学们这样叫,当时我很生气。后来同学聚会,还有人叫我的外号。
地瓜和窝窝头虽然不受人喜欢,但是也是来之不易的,收获了地瓜之后,我们的父辈就会推着独轮车,两边放着阴柳条编的筐,把沤好的草粪装满,一字排开,像大雁一样往堤上推。有一个专管拉绳子的,把每辆车子拉上金堤。拉的人弓着背,撅着屁股,手一甩一甩,头一伸一伸的,像啄食的鸡。后面推车的人把一条绊搭在肩上,使之将车子和整个人体绑在一起,弓着腰,一步一步的往前推,稍一不小心,连车加人都会顺坡滑下来。所以每个人都会很仔细,很精心,很专注。把这些草粪推到河南的地里,需要上两次堤,因为河南边还有一道二坡堤,所以运粪是一项很大的运输工程。每次运粪生产队都会加工分,或者给社员加顿餐犒劳一下。
吃地瓜和窝窝头是我很痛恨的事,现如今都知道地瓜吃多了防癌,对身体有好处,我还是不感兴趣,一看到它我的心都在颤怵,立即回想起来那个艰难的年代。尽管我那时候是个很听话的好孩子,并且是学生会的好干部,处处模范带头作用,学雷锋做好事,以身作则。经常帮孤寡老人扫雪提水,帮助生产队义务劳动,放羊割草都干在前面。可是不愿意吃地瓜和窝窝头跟我的品质风马牛不相及。母亲却在指着我的眉头骂我馋丫头。我暗暗的下决心,我要改变我自己,我要走出去,我要摆脱地瓜窝,我要从地沟里爬出去,寻找属于我需要的生活。我不想再吃难以下咽的地瓜和窝窝头,我不想去爬堤,每次爬堤我都会气喘吁吁,腿都发颤。这个远大的理想和目标一直鞭策着我,牵引着我。
几十年过去了,我从坷垃地里爬出来,始终没有受太多的累,但是我始终对过去没有太多的留恋,尽管我对往事的回忆很多,一草一木,一言一行,哪怕一个字都会让我想起过去的时光,过去的岁月,更多的是让我在这些回忆里寻找的是一种隐隐的疼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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